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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论||张智中: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论国内许渊冲翻译研究的误区与不足

发布日期:2019-12-30 浏览次数:14816

 摘    要: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许渊冲的翻译和翻译理论一直是国内翻译界争论的焦点之一。到目前为止,许渊冲研究依然高涨。然而,在许渊冲的翻译研究中,存在一些明显的误解或误区,许渊冲研究中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需要改进。许渊冲的翻译和翻译理论,宏富而周全,在未来的许渊冲研究中,还有一些可待发掘或加强的方面。

关键词:许渊冲研究;误解和误区;不足之处;努力方向

一  引   言

      随着中国文化走出去国家战略的实施,人们开始更加重视汉译英的研究。许渊冲先生的译论和译作,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把理论研究的关注点从国外译论转向国内译论,尤其是许先生的翻译理论。”[1]因为许渊冲的翻译理论,是其自身大量翻译实践的总结,尤其是汉译英的翻译实践的总结,对于当下中国所急需的汉译英,具有切实而有效的指导意义。

     在中国知网(CNKI)输入关键词“许渊冲”和其他几位以汉译英为著的译家,可得如下结果:

      显然,许渊冲的数量,稳居榜首。2000年以来,按照年份,在中国知网(CNKI)输入关键词“许渊冲”所得2,814条结果的详细情况如下:

      显然可见,自2000年以来,以“许渊冲”为关键词的研究成果,整体呈现上升趋势。最近十多年来,关于许渊冲先生,发生了几个重大的事情,有着标志性的意义。第一,2010年,许渊冲获得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许渊冲获得国际翻译家联盟颁发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这标志着许渊冲先生在翻译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得到了国内和国际上官方进一步的认可。第二,2013年,海豚出版社出版了27卷的《许渊冲文集》;这标志着业界对许渊冲翻译成就的认可。2016年12月3日,“许渊冲翻译与比较文化研究院”在山西大同大学成立。“许渊冲翻译与比较文化研究院的成立,为更多学者集中研究许渊冲的翻译理论和实践提供了良好的学术平台,为中国学派翻译理论走向世界提供了契机,必将为推动中国对外文化交流,传播和弘扬中国文化做出应有的贡献。”[2]

二  许渊冲研究中存在的误解或误区

      到目前为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许氏译论,并逐渐认识到其中蕴含的独特的学术价值及其对于文学翻译实践的指导意义。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许氏译论一直是国内翻译界争论的焦点之一。而在翻译论证的过程中,依笔者看来,至少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误解或误区。

     (一)对求美重于求真的误解

      在国内翻译界,普遍认为许渊冲主张求美重于求真,从而导致他译诗的不忠实。——此当视为对许渊冲翻译理论的误解之一。许渊冲说:“为了求美,甚至不妨失真。”[3]如此表述,更容易引起翻译界的误会:认为许渊冲先生为了译文或译诗之美,有时会以译文的失真走样为代价。例如杜牧的《过华清宫》及许渊冲的英译:

      最后一句“无人知是荔枝来”,被译成了How many steeds which brought her fruit died on the run!(给她运输水果的马匹,在途中累死了多少!)早在2002年,笔者曾写信请教许先生,觉得这里的发挥,似乎有点失度。许先生这样回答:“发挥是否失度,是个主观问题。如‘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英译说:为送荔枝不顾人民疾苦,不但没有偏离原诗,反比原诗更加深刻有力。又如‘坐到明’后加了鸟鸣,和第二句的‘按歌声’前后呼应,也不能算失度。朱光潜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艺术的成熟境界。’英译并不逾矩,正是成熟的艺术。”许先生所谓的“坐到明”和“按歌声”,指的是白居易《后宫词》的英译。具体如下:

      “按歌声”指前殿通宵的歌舞,用以反衬宫女内心的失落。“斜倚熏笼坐到明”笔者的译文是Leaning against a heating cage till it dawns. 这就接近原文的意思。但许先生将“熏笼”变成了perfumed bed(香床),将“坐到明”变成了till morning birds sing(直到早晨的鸟鸣)。这样的处理手法,恐怕一般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从韵脚的方面来看,许译之所以如此,显然是为让run和one押韵,让sing和king押韵。仔细想来,这里的“失真”,只是诗中局部细节的一些改变,但并未改变诗歌的整体意思。如许渊冲先生所言:“英译并不逾矩,正是成熟的艺术。”需要说明的是,这样字面上“脱离”原文的译文,在许渊冲先生的译诗中,并不太多,只是偶见而已。

      在中国传统译论中,“信”的核心地位,是不容颠覆的。而所谓的“信”,人们往往指字面上的忠实。上举译例,至今恐怕仍不为一些人士所理解和接受。赞赏许渊冲的研究者们普遍认为:许渊冲将“忠实”或“求真”降格,将“创译”或“求美”提升为最高标准。其实,就许氏译论而言,无论是发挥译文语言的优势论,还是创译竞赛论,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忠实于原文。

       翻译,尤其是汉诗英译,是“不择手段”以求得译文之最大程度忠实于原文的行为。只是人们对于“忠实”的理解,有所不同而已。其实,人们所谓的“真”,往往是低层次的忠实;许渊冲所谓的“美”,是高层次的忠实。“甚至不妨失真”之目的,是“为了求美”,即“译作应该是好的文学作品,丰富了译语的文学。”许渊冲“第一次以理论形式主张译文的‘优化’和‘美化’,这一主张是对千百年来翻译家奉行不悖的‘忠实’标准的发展和创新。”[4]浓缩于“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许氏译论,若拈出一个关键字来,非“美”莫属。可以说,对“美”的无限强调,正表明了许渊冲对译文“忠实”的无限追求。

     (二)对优势论的误解

      提起优势论,人们都认为是指翻译要发挥译语语言的优势,即在英译汉时要发挥汉语语言的优势,在汉译英时要发挥英语语言的优势。殊不知,这只是优势论的一个方面;其另一个方面,即翻译要发挥原语语言的优势。可以说,对“发挥原语优势论”的忽略,是导致对许氏译论误解误读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至于“发挥原语优势论”,许渊冲后来将之发展成翻译的克隆论。“在生命科学中,克隆是把一种生命机体的优质基因移植到另一机体中,并使之优化、甚至超越原来机体的理论。在文学翻译中,把一种语言文字的优质基因移植到另一种语文或同一种语文中去,可以改善、优化译文,甚至超越原文,这就是文学翻译的克隆论。另外,译论家把自然科学的最新成就(即优质基因)引进到文学翻译理论中来,这也是文学翻译的克隆论。”[5]“许渊冲文学翻译的克隆论,是他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提出的发挥原语语言优势论的回响。克隆论可以吸收原语新颖鲜奇的表达方法,从而保证译文的‘原汁原味’。”[6]例如笔者最近英译的白居易的《戏答诸少年》:

     原诗中的“朱颜欺我”,被直译为red faces bully me; “白发不放君”,直译为white hair won’t pardon you. 如此译文,就是在许渊冲先生“发挥原语优势论”或“克隆论”的译论指导下完成的。

      至于优势论的第一个方面,即发挥译语语言的优势,人们虽然讨论很多,但仍有误解,而不愿接受。原因往往无非是:发挥译语优势与译文的忠实之间,存在矛盾。其果真如此吗?非也。“仔细研究一下那些著名翻译家的译文,就会发现举凡译绩卓越、名传千古的译者,都会在翻译的过程中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和艺术创造性,通过选用目标语中最准确的词汇、最恰如其分的表达、最具文学艺术性的语言,使其译作最大程度再现原著的全部艺术魅力。”[7]其实,发挥译语语言的优势,乃是翻译在语言层面上采取归化策略的一种主张。凡优秀的译文,都是在语言上归化为主、异化为辅,在文化内容上,则是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就汉诗英译而言,语言上的归化,无非就是要采用地道的英语语言,即译诗一定要像一首地道的英语诗歌。例如天津诗人段光安先生的《我们这些石头》以及笔者的英译:

      译诗中,语言上的变化,显然可见:开篇“山坡上”的地点状语,变成了名词性的主谓描述;who的添加,一方面起到贯通语篇的作用,另一方面便于拟人。接下来,汉语“突发山洪”的动态叙事,变成了英文里的名词性主语,再接engulfs them in a debris flow的言语变通,后续的which, 与之前的who似有呼应;另外,两个flow, 一为名词,一为动词,乃同源词语之运用。随后,until的添加,贯通了文脉,省去了“变得”;same, similar, smooth, slick, stones, still的选用,不仅头韵锵然,而且将汉语“圆滑”中的联想义,凸显出来。最后三行,汉语诗行相对独立,英译却一气呵成,形成跨行连续。其中,“我们”的省略,“不信你砸”文字上的变通,显然可见。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让译文读起来像一首英诗。从选词到组句到头韵的设计,当然都是语言层面上所采取的归化策略,也是发挥译语语言优势的具体措施。“若译者的语言平庸而无光彩,与原作的语言艺术程度差距太远,那就最多只是原诗含义的注释性文字,算不得真正的诗歌翻译。”[8]在汉诗英译方面,尤其对于国内的译者而言,有多少这样“注释性文字”啊!

      汉诗英译中语言上的归化策略,似不可穷尽,再举一例。许渊冲说:“汉诗一般是不跨行的,但跨行却符合英诗的格律,也就是英诗之所长,趁韵而跨行可以说是扬长避短。”[9]例如许译金昌绪的《春怨》:

      观其英译,“后三个诗行实际上只是由一个完整的英文句子断开而成,中间未加任何标点符号,形成跨行连续。译诗第一行为铺陈,后三个跨行对首行‘打起黄莺儿’的原因进行解释,形断意连,上下连通,一气贯注,将思妇春梦被扰之后的苦思之情、娇憨之态淋漓尽致地再现出来。综观译诗,每行六个音节,尾韵韵脚为aabb, 精工整饬,堪称译中佳品。究其缘由,跨行所起的作用不可谓不大。”[10]再如白居易《春风》一诗及笔者最近的英译:

      显然,译诗第三行和第四行形成跨行。另外,首行中的动词blows, 其主语,乃是译诗的标题Spring Breeze, 这就形成了比跨行力度更大的跨题。这样一来,译诗的审美效果,也就随之大增。

      总之,优势论包括两个方面:发挥译语语言的优势和发挥原语语言的优势。如果说发挥译语语言的优势是一种归化的翻译策略的话,发挥原语语言的优势则是一种异化的翻译策略。这说明,许渊冲先生并非人们所理解的归化派的代表——他是归化和异化兼用的一位译家。

     (三)对许渊冲是归化派的典型代表的误解

      如上所述,发挥原语语言的优势论或克隆论,反映了许渊冲异化的翻译思想,可惜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关于翻译的归化和异化,许渊冲曾经说过:“至于归化与异化的问题,我觉得不如直译和意译,或形似与神似的提法更明确,因为翻译都是在内容上异化,在词语上归化的,不过程度不同而已。”[11]说归化与异化不如直译和意译,值得商榷,但是,翻译都是内容上异化、在词语上归化的论述,无疑显示了许渊冲先生对于文学翻译的真知灼见。后来,许渊冲在2005年文心出版社出版的《译笔生花》21页中又说:“如果归化的方式最好或最优,那翻译就该归化;如果异化的方式最优,那翻译就该异化。这就是归化或异化的竞赛,看哪种译法胜利,胜利的就是‘优化’。”[12]这进一步说明了许渊冲翻译思想的辩证观。他并没有一味主张翻译的归化,而是对异化和归化持辩证的态度。

      就翻译实践而言,在诗歌形式上,或在形美的追求上,许渊冲先生亦步亦趋:唐诗就是唐诗,力争整齐的译诗诗行;宋词就是宋词,译诗中的长短句,一如原诗中的长短句。在音美的追求上,许渊冲先生认为,原诗押韵,译诗就一定也要押韵。而在意美方面,许先生竭力传达原诗的意境之美。这些,难道不是他异化翻译观的体现吗?例如,汉语古诗中经常出现“银河”,外国译者一般译为the Milky Way, 这显然是归化翻译;而许渊冲先生则译为the Silver River, 正所谓异化翻译。许先生在文化内容上追求原汁原味的异化翻译观,显然是被人们所忽略掉了。许渊冲先生之所以被人们理解为归化翻译的代表,只是因为他采取了语言层面的归化翻译为主的策略,如此而已。而就汉诗英译而言,译文采用的是地道的英文,就像英语诗歌一样,这样的归化翻译,当然是翻译的正道。

     (四)对翻译再创论的误解

      许渊冲认为: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在竞赛时要发挥译语的优势,使再创作胜过创作。换言之,再创的译法就是原作者用译语的创作,或者说,译者设身处地,假想如果自己是原作者,会怎么用译语来写,自己就怎么译,这就是再创作。在2003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汉英对照唐宋词三百首》序言中,许渊冲说:“我认为新世纪的中外文学互译应该走创译的道路,希望创译能使我国的优秀文化融入世界文化之中,使世界文化越来越丰富多彩,越来越光辉灿烂。”这就是许渊冲的翻译再创论。

      许渊冲还在多种场合说过:目前世界上流行的是西方的对等翻译理论,因为西方语言之间互译时,基本可用对等译法。但中国语文和西方语文大不相同,大约只有一半词汇有对等词。因此,在研究中译外时,完全照搬西方的翻译理论,是有问题的;如果用西方的翻译理论来指导中译外的翻译工作,难免会出问题。

      现在,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文学翻译中创译的重要性。就诗歌翻译而言,其实翻译已经不是简单的字面翻译,只能是再创作。因此,只有诗人或具有诗人素质或情怀的人,才能承担起诗歌翻译的重任。翻译的创造性,在理解的层面上就已经体现出来。例如李绅的《悯农》及两种英译:

      在许译中,第二行用介词on, 笔者不太理解,总觉得该用in. 但是,这么多年来,许先生一直坚持自己的译文。虽然许先生在不同的版本中,经常修改自己的译诗,但此一介词却一直未变。早在2002年给笔者的回信中,许渊冲先生这样解释:“‘锄禾’是一边走一边锄的,汗只能滴在土上,还没深入土中,人就向前走了。”

      而在笔者的译文中,“下土”未译,“汗滴”却译为dripping and dropping, 再加上“日当午”变通为the scorching sun, 便强化了农民劳动之苦。如果说与许译有所不同的话,也主要体现在理解或想象的不同。

       再如赵嘏《江楼感旧》的两种英译:

      第三行“同来望月人何处”中的“人”,笔者以为做单数处理较好。而许先生却认为当为复数。也是在2002年给笔者的回信中,许先生说:“从时间上来讲,‘思渺然’可以暗含‘思接千载’,但从空间上来讲,则可思接万里之外。而从下文‘月光如水水如天’看来,指万里之外的几个友人可能更大。而说月光和波光混为一体,波光和天色难分难解,其中都充满了诗人的‘思渺然’,简直是译活了,恐怕不能说是‘蕴涵单薄’吧?”

      最近,笔者在翻译《千首唐人绝句英译》时,给出如上译文。显然,“人”被当作单数处理,而且保留了原诗男性女性不甚分明的特点。再如白居易的《池上》及其两种英译:

      比较可知,“映竹无人见”,英译一的理解是:因为被竹林所遮掩,人们看不见两个“山僧”。英译二的理解是: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只听见下棋的声音。这里,我们很难说哪种理解是对的、哪种理解是错的。不过,英译二将“山僧”译为单数,恐怕说不过去,显为失误。理解不同,译文必然有别。这就是翻译创造性在理解阶段的体现。“现在已经为国内大多数学者所接受的共识是,在翻译文学文本所包含的艺术创造性因素中,除了原作者的独创性因素外,翻译者的创造性劳动也应正视,如上所述,译者的创造性劳动在诗歌等特殊文体的译本中无疑体现得更加显著。”[13]许渊冲先生提出的翻译再创论,正在被学界所广泛理解和接受。 

     (五)对许渊冲译诗只是针对中国读者的误解

      汉语诗歌的英译,很多人,包括中国学者和外国专家,都认为该由外国的汉学家来完成。然而,早在三十多年前,许渊冲先生就说:“不少人认为中诗英译,应该是英美汉学家的事,因为他们的英语表达力更强;但是外国学者对中文的理解却可能不如中国学者,所以最好是中外学者合译。但是就这首诗的译文而论,外国学者翻译的和中外合作的译文,读起来却都不如一个中国译者的译文,这就说明翻译的关键在于译者的理解力。译者对汉诗的理解越深,运用英语的能力又能表达自己的思想,那就可能译得比英美译者、甚至比中外学者合译的作品更好。一般说来,翻译中国诗词,中国译者的理解力比外国译者强,因此,只要能用外语表达自己的思想(相对而言,这点比理解中文诗词更为容易),译文就有可能达到比外国译者更高的水平。”[14]英美译者的另外一个不利因素,许渊冲认为,就是他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按照西方文化的精神来解释中国文化,从而导致译文的变形变味。在汉诗英译方面,许渊冲先生强调译者对原文的理解力,这点确实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上文已经举例说明,不再赘述。

      读许渊冲先生译诗的另外一个误解,是认为许先生的译诗,只在中国出版,针对中国读者,只是迎合了中国读者的审美趣味,外国人未必喜欢,也没有达到真正的文学或文化交流的目的。许先生的译诗,大多在中国出版,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也要看到许先生的译诗,已经并且正在走向世界。其中的一个标志,是1994年,英国企鹅出版公司出版了许渊冲英译的《中国不朽诗三百首》,这标志着许渊冲的古诗词英译开始走向世界,被国际译坛所承认。谈及此事,许渊冲的语气不乏自豪感:“《不朽诗》是企鹅出版的第一本中国人译的中国古诗词,因此,我也把这当成一种荣誉,当作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开路先锋。”[15]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许渊冲先生的译诗也经常被收入美国教授主编的英文版中国文学选集里。这是许先生偶尔跟笔者提起过的,具体的情况,还有待考证和研究。

      不过,话说回来,翻译文学在美国一直不太受到关注。“美国对外语文学作品的翻译数量,最高不过占所有文学作品出版总量的3%。这是数年前来自一家名为鲍客公司的统计数字,指每年在美国出版的图书中,译作仅占3%。这一数字被广泛引用,用以哀叹美国文化界的孤立主义和自闭传统。但纽约罗切斯特大学的学者们怀疑,3%也属高估,逐决定创设‘百分之三’研究计划。研究者广泛收集书目,同时向出版商咨询,终自2008年起,连续获得相对精确的数据。研究结果更加出乎人们的意料:2010年美国翻译出版的外语小说和诗歌总计317种,比前两年减少了十多个百分点。所谓‘3%’,不过是就全门类译作而言,而在小说和诗歌领域,译作比例竟连1%都不到——大约只有0.7%!”[16]不过,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随着中国文化逐渐变成世界文化的主流,相信这一状况很快就会得到改善。而许渊冲先生的译诗和译论,也会在西方世界产生更大的影响。

     (六)对许渊冲自负的误判

      曾经引起翻译界争议的,是许渊冲先生的两张名片上的文字。其一曰:“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对于许先生的如此“广告”,一些人颇为不屑。“有人说他自夸,但这两句话反映的的确是事实,只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这些话好像应该让别人代他说而已。”[17]诗译英法,仔细想来,在中国,在国外,也就是许渊冲先生唯一人而已,确实没有第二人。至于“书销中外百余本”,“根据北京社科精品文库(第一辑)出版的精品资料,截止2015年底,许先生的译著已达160多余种,多数译著都有先生写的长篇序文,文中总结了先生丰富多彩的翻译经验和翻译理论特色。”[18]当然也就不是什么海口妄言。

      第二张名片:“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院士,以其贡献之大、数量之少,而被看作是国家级的突出人才。然而,即便其数量之少,中国的院士也该有数百或数千人之多,而像许渊冲先生这样的译家,即便我们打通历史、贯通中西,能有几人之多?“古往今来,全球翻译理论大多立足于一个方向,基本上都是外语译为母语,不但探究母语译为外语较为少见,兼顾外语译为母语和母语译为外语两个方向者更为少见。”[19]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独一无二的许渊冲先生,是天地之间一名孤独的译者。

      因此,许渊冲先生给人的那种自负的感觉,其实都是一种错觉。许渊冲的自负,究其实质,乃是许渊冲的自信。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有着一颗未曾泯灭的赤子之心。与许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觉得他亲切率真、激情坦荡,没有丝毫名家的架子。另外,对于多次再版的自己译作,许先生不断修改完善。这难道不是他谦虚谨慎、精益求精的最佳体现吗?

三  许渊冲研究中存在的

一些不足之处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许渊冲先生的翻译理论和翻译实践,尤其是关于汉诗英译的理论和实践,一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之一。然而,无论褒贬,均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在研究论述中,出现一些基本的常识性错误

      例如,引用对许渊冲的评价:“戴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跳得灵活自如,令人惊奇(杨振宁语)”。显然,这不是杨振宁所言,而是钱钟书的评语。再如,“在洛阳一所知名的中学里许渊冲曾经在出版的相关书籍之中首次提及到‘三美论’一词”。许渊冲先生曾经在洛阳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工作多年,因此,这里的中学,当改为洛外。另如,“其诗译《不朽之歌》1994年在美国出版后就没有再版的历史,尽然有些客观的因素,然而译文质量恐怕是其根本原因。”这里的《不朽之歌》,当指《中国不朽诗三百首》,出版社是英国的企鹅出版公司,而不是什么美国。

      这些错误说明,作者对许渊冲先生缺乏一定的研究基础,也说明了学术写作方面的浮躁之风。另外,一些常识性错误,还表现在对原诗的误读上面。比如宋之问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作者说:“没有使用押韵,语言却更显质朴,情感真切。”诗中的“春”、“人”难道不押韵吗?

     (二)对许渊冲译诗审美判断的失误

      有时,作者盛赞许渊冲先生的译诗三美齐备,并引其译诗佐证。例如王维的《鸟鸣涧》:

      这是2013年海豚出版社出版的《唐诗三百首:汉英对照》中的译文。第三行中的动词startles, 最早许渊冲先生译作arouses. 而评者所引用的,正是arouses的版本。一心赞扬许先生的译文,译文中一旦存在缺点,也看不出来。这也是一些许渊冲研究者身上一个明显的弱点。而许先生自己的改译,正是最为有力的证明。

      再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以及许渊冲先生的英译:

      笔者至少看到两本书上评论此译时说:可惜译文没有押韵。上引译诗中,标出的斜体单词,每行两个,两两押韵,正是英语诗歌里常见的行内韵(internal rhyme)。而且,许译的行内韵非常讲究:每行所押的韵,第一个都安排在第六个音节之上,第二个都在随后的第六个音节之上,每行十二个音节。如此巧妙的设计,却被评者所忽略。何故?行内韵为英诗所常见,但于汉诗而言,却是稀罕之物。不研读英诗,何以评价许渊冲先生的汉诗英译?“所以一篇译文如何,应该辩证地看待,没有非常完美的译文,一篇译文总是需要不断地完善。作为一个翻译大家,许渊冲的理论和译文,翻译学者应该认真品味。”[20]

     (三)研究方法简单;论述观点偏激

      在诸多关于许渊冲先生古诗英译的论文中,最为常见的,莫非就是“许渊冲三美理论关照下的……”找来一首唐诗和许译,有时再跟别人的译文比较一下。得出的结论,只看标题,便知结果:许译三美齐备,全面胜出。阅读这样的论文,不能给人带来启发,完全是浪费时间而已。有时套用西方的翻译理论,来关照许译,说来说去,不知所云,不甚了了。


      研究许译的论著中,应该避免的另外一个倾向,就是观点偏颇、情绪化明显。在情绪化的趋使之下,论者往往丧失客观的判断力,得出的结论,自然不能令人信服。作为文学或文学翻译的学术研究,虽然难以做到百分之百的客观理性,但是,我们总该时时提醒自己:任何的评论,应当对事不对人。起码要有尊重对方之心,无论我们如何与对方的译论和译诗相对立或相抵牾。

四  许渊冲翻译研究中尚需加强的

几个方面

      在自身大量汉诗英译的基础之上,许渊冲先生总结出一套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他的翻译理论,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翻译理论。纵观国内学界多年来对许渊冲先生的研究,一些东西似乎被忽略了,而还有一些方面,需要我们在未来的研究中去加强和深化。

     (一)被忽略的许氏译论

      许渊冲先生从自身大量的文学翻译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翻译理论,包括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目的论,丰富、系统而全面。“许老的理论,是严复以来,第一个由中国人自己提出的理论。有自己的哲学思想,有自己的学术资源,有自己的话语系统。”[21] 然而,翻译学界对于许渊冲翻译理论的研究,一般都没有超出其“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对联”之范畴;其中,尤以“三美”为最。在许氏译论的研究中,有些重要的方面被忽略了。

      例如,关于直译和意译,许渊冲先生做过精彩的论述:“直译是把忠实于原文的内容放第一位,把忠实于原文的形式放第二位,把通顺的译文形式放第三位的翻译方法;意译则是把忠实于原文的内容放第一位,把通顺的译文形式放第二位,而不拘泥于原文形式的翻译方法。”[22]他又解释道:当原文的表达方式高于译文语言的时候,要发挥原文语言的优势,采取直译的方式,以便丰富译入语的语言。另一方面,当译文高于原文的时候,也可以扬长避短,发挥译文的语言优势,采取意译的方式。关于直译意译的论述,反映了许渊冲先生的翻译辩证观。另外,许渊冲的“化学论”、“超导论”、“克隆论”、“翻译文学论”等,在翻译研究中似乎没有得到更加深入的讨论。

     (二)许渊冲研究中可待加强的几个方面

      “研究许渊冲,可以有许多题目,我这里先提出四个,以抛砖引玉。”具体说来,第一,“三美”理论的内容和实质;第二,许先生理论的发展道路;第三,许渊冲翻译理论的中国学术资源;第四,许渊冲理论与实践的关系。[23]如果补充第五,可以是许渊冲翻译理论与西方翻译理论之间的关系。“许先生‘新译论’的思想既有代表中国学派的学术意义,又有与外国学者沟通交流的现实意义。”[24]作为中国学派的许氏文学翻译理论,与西方翻译理论是否有关系?有着怎样的关系?许氏文学翻译理论在国际翻译理论体系中的地位如何?连带上述的“化学论”、“超导论”、“克隆论”、“翻译文学论”等,这些都是许渊冲翻译理论研究的薄弱环节,亟需加强研究。

      另外,截止到目前的许渊冲翻译研究,主要集中在许氏翻译理论和许氏汉诗英译的研究上,而在许渊冲先生的译文研究方面,还有许多可探讨的空间。主要包括:第一,许渊冲的非诗歌类汉语典籍英译,如《论语》、《道德经》、《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的英译;第二,许渊冲的诗词法译;第三,许渊冲以法译汉为主的小说翻译;第四,许渊冲的莎士比亚翻译。这四个方面都可以形成较大的研究课题,比如,许氏《论语》、《道德经》等的英译,许氏古典汉诗的法译,许氏的小说翻译,以及许氏的莎士比亚汉译等,都可以结合其他名家名译进行比较研究,也可以结合许先生自己提出的文学翻译理论来进行研究。

五  结   语

      “创造美是人生最高级的乐趣。如果能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成全世界的美,那不是最高级的善、最高级的乐趣吗!翻译文学正是为全世界创造美的艺术。”[25]现年96岁的许渊冲先生,仍在满怀激情地翻译着,进行着美的创造。多年来,在经历了翻译界的多重“围剿”之后,许渊冲先生依然风采不减、激情不退——他似乎赢得了彻底的胜利。然而,我们觉得,许渊冲先生的胜利,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胜利,而是中国翻译的胜利,是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与翻译实践的胜利。这一胜利,对于汉译英或中译外工作,对于中国文化走出去,有着重要的意义。在未来的日子里,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学习、理解并接受许氏译论,开始认识到其中蕴含的独特的学术价值和对于文学翻译实践的指导意义。

      以“美”或“优”为核心的许氏译论,到目前为止,似乎仍然没有被中国译界所广泛接受,其与中国翻译界的主流或占据统治地位的翻译观念,似乎仍然是针锋相对的。其实,只有将许氏译论发扬光大,中国翻译界才有前途,中国文化才能更好、更快、更真地走向世界。在汉译英实践的层面上,许渊冲先生是继辜鸿铭、林语堂、杨宪益等著名翻译家之后的翻译大家;仗其生花之妙笔,许渊冲先生后来居上,成为中国翻译史上的巅峰人物。“超越许渊冲,就是以许渊冲的理论和实践为起点,根据新时代、新形势的要求,让它向更深、更广、更远的方向发展。”[26]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国家战略前提下,典籍英译却后继无人,译者队伍却出现断层。在这一背景之下,认真学习和研究许渊冲先生的文学翻译理论和实践,将其发扬光大,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